故乡,角角落落都藏着我们的童年 ●杨晓峰 回到故乡,角角落落都会珍藏我们的童年。 在祁连山下收秋的季节,我回到故乡,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走走,山上山下,美景如画,秋收正忙,突然有人在叫我的小名,霎时揪住我的心,因为有点像母亲的声音,曾经母亲就是这样大声喊着我的小名,只是母亲还在,却不喊我的小名了。 慌乱中回头一看,原是刘伯母,她一直像母亲一样叫着我的小名,听着那样熟悉,那样亲切,心里有股暖流往上涌,立马传遍了全身。这声小名把我叫得热泪盈眶,让我仿佛听到了几十年前的岁月,一个村庄对一个游子的深切呼唤…… 在乡村小名,奶名,是父母给孩子起的昵称,与学名不同,并不正式,意思简单,琅琅上口,叫着亲切,听着入耳,令人难忘。 在我们村里,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小名。取小名毕竟不是学名,没多大的讲究,顺口就行。有借用身边石头、花鸟、鱼虫,甚至是动物之名,随口叫成,好记好叫。村里自然也有小虎、狗乃、菊花、小草、桃花等小名;有借用排行而命名或出于迷信特意取用的,像小二、五子老六等;还有讨个吉利口彩,如家宝、来福、喜儿等,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起名的美好愿望。 小名一直在农村家中、亲朋好友或乡邻之间使用,是尊姓大名的前身。自秦汉以后,我国士族阶层便开始“讳小名”,认为不雅,有贻笑大方的嫌疑,故另取“正名”,以供社交场合使用。 父母亲生我们的那个年代,人人都有“多子多福”的旧观念,国家计划生育政策还没有正式出台,母亲生了我们兄妹八个。父亲尽管是个农民,但入乡随俗,取小名不太讲究,我们有的是论排行,有的是为了好带,故意将小名取得俗,取得烂贱,这样可避灾,保一生平安。 我家住村西的土山坡上,母亲叫完鸡,就会用更响亮的声音叫她的儿子们。我这时候不是在割草,就是在草坪上玩,或是骑在土墙上看书。一般母亲喊我第一二遍,我是不会应的,似乎就喜欢听这亲切的叫声,每天听两遍日子都是甜的。“虎子”“大龙”“三丫”“小菊”……往往一家母亲扯开嗓子叫孩子,第二家、第三家也陆续开叫了,整个村子里的母亲都在叫着自家孩子的小名。直到母亲的叫声有些疲惫了,家中的烟囱里开始冒烟了,暮色渐渐降临了,我们会赶忙使劲喊一声“唉——” 这个时候,草也割满了一篮,牛的肚子也吃得滚圆,在草地上玩累了,回家了吃晚饭了。母亲听到了我们的应声,似乎心就放下了,又回到厨房忙碌去了。 村里家家都有六七个孩子,十分热闹,清早开门,犹如一群出窝的麻雀,在村子里四处叽叽喳喳,打打杀杀。只有到了饭点,母亲在呼喊着小名后,这群“麻雀”才会乖乖安静下来,急急往家赶,脚步变得急促,不会关注路旁的野兔,也不会留意树上的鸟鸣,只知往回赶,家里要开饭了。其实村庄的寂寞是需要孩子们的欢闹来驱散的。村里孩子小名稠密和响亮,足可证明这村里的日子兴旺,人丁兴旺。 我们村里的孩子一般上学后,才知自己的学名,一般按字辈取名的多,比如,我们杨姓有光、宗、海、立、生等字辈,取名就按这个排列。父亲是海字辈,我自然是立字辈,他给我取的学名叫杨立成。进了学堂,我在新书封面上和作业本上,端端正正写上自己的大名。然而回到村里,家人和乡亲们依然叫我的小名,似乎听着小名更为亲切,更接地气。每家母亲天天在家门口呼唤自家孩子的小名,很快乡亲们都熟悉了。如果在村里说起谁家孩子的学名,恐怕没有多少人会知道,但只要说起小名,人人都认识。 那时没有奶粉,村里的孩子都是母亲的奶水喂养大的,因此乡村孩子的小名是名副其实的,没有半点掺假。母亲天天在家门口喊着我的小名,声音在田野起伏,田野记住了我的小名;声音在山林里飘荡,树木知道我的小名;声音在小溪中跳跃,鱼儿偷听我的小名……有次在母亲呼唤我的小名时,我在正在村边的树林子里看书,感觉那小名酷似一只快乐的鸟儿,在林子里飞来飞去,从这树上飞到那树上……最终我的小名会停在哪儿呢?会像池塘里玩水漂的瓦片,隐藏在水草或岸边的泥里?还是像山上的野兔,躲藏在某处茂盛的草丛里? 记得有次冬天下大雪,母亲来学校给我送伞,走廊上迎面碰见我的班主任石老师,她一时忘了我的学名,向石老师问我的小名,老师显然不知。母亲急了,满脸通红,最后说出了父亲的名字,石老师自然认识父亲,也认识我,便带她将伞送进我的教室。当天回家,母亲给我说,儿,还是叫你小名习惯上口,叫这个大名,有点怪怪的,有些拗口,好像是找别人家的孩子。 是啊,乡间孩子的小名是天赐地予,自然而然,接了地气,叫起来是那样亲切,那样顺口,那样温暖,那样让人悦耳。村里的母亲,就喜欢自己孩子的小名。 我20岁那年考入大学。临去学校时,母亲在家门口反复喊着我的小名,叮嘱我在外好好照顾自己。到了学校,身处异乡,远离乡村,没人知道我的小名,更没人会叫我的小名,似乎日子里少了些什么。不过,在学校的那些日子,天天想念母亲,想念那个珍藏我小名的祁连山下的村庄,还有熟悉我小名的乡亲、树木、田野、小溪…… 在大学毕业成家后,有年春节,我带着妻女回老家过年,母亲早在家中念叨了,每天都在门口盼望。我下车见到寒风中越来越瘦小苍老的母亲,身子还有些佝偻,拄在拐杖,朝我微笑着。寒风吹起了母亲满头的白发,脸上爬满皱纹,母亲老了。 “龙儿,路上顺利吧?” 母亲喊着我的小名,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漂泊异乡的孤寂瞬间遁逃得无影无踪。 吃过晚饭,母亲问我,给孙女取小名没?我说取了,叫凌凌。她说这个小名好,顺口易记。 有时只能趁出差的机会,回到那个熟悉我小名的乡村,看望叫我小名的母亲。母亲总是给我说,独自在外,家人无法照顾你,你要多注意身体,不要牵挂家里,家中一切都好。 那年因女儿即将中考,我独自回家过春节。因政府征地搞开发,老屋需要拆迁。临走时,母亲对我说:“龙儿,给我照个相吧,你下次回来时,就见不到老屋了。”顿时我心里十分难受,痛如刀割。因为我知道,只要老人在,老屋是一般不能动的,动了就会出事。可是又无法阻止,无能为力。 苍天知人意,阴沉欲坠。母亲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的老榆树旁,后面有只母鸡在走动,背景是老屋,有动有静。为照得精神一些,我让母亲放开拐杖,便左一张右一张照起来,总想多为母亲留下几个珍贵的镜头。母亲对我说:“龙儿,快把拐杖给我,站不住了……”临走时,母亲两眼含泪,嘴唇不停地颤动着,我知道她还有很多话要给我说,可是我不能留下来陪她,心一阵阵地酸楚起来。每个孩子都欠家人太多,欠父母太多。 “龙儿——”我走到门口了,母亲止不住情感,像当年喊我回家吃饭一样,极力大喊一声,可下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一步一回头,眼里一片模糊,村路一片模糊。 我记得有一首《母亲喊我的乳名》的诗,我非常喜欢,似乎就是写给我们村里孩子的,写给我的。 母亲喊我的乳名,喊我在城里丢掉了 又沿着曲曲折折的乡路、在一棵古榆树下 被一只鸟叼回 一棵草的乳名 母亲喊一声,我就从岁月深处答应一声 上学回家的路上,打猪草、捡红薯、瓜下李下 一个个游戏和恶作剧 在乳名上出出进进 乳名身藏不露。只有母亲能从源头 沿着她做的记号,在岁月和日子的反复无常中 找到它 母亲喊着我的乳名 只一喊,我就从梦里笑出了声 我这个年纪还有八十多岁的母亲喊我的乳名 我是多么幸福和值得炫耀 想不到老屋一动,还真出了事。此次竟成了我与父亲最后的诀别。父亲去世后,继而母亲像一盏油灯,油已快耗尽。在病中的她,她反复喊着我的小名,不停地问我到哪儿了。我获知母亲的病情,急忙往回赶,路途迢迢,最终还是把母亲的病治好了,就这样我聆听母亲喊我小名到今。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父亲去世后,母亲还在,可我回到故乡,心里空落落的。不过村里的老人依然记得我的小名,会热情跟我打招呼。我喜欢他们喊我的小名,因为我在这里落地就拥有这个小名,听起来亲切,听起来顺口,听起来感觉温暖,更能找到人生的方向,不会忘记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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