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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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生芳

之一：天生丽质是香菱

香菱这个角色，在红楼众女儿中是不可忽视的。虽只是个丫鬟，但她与平、袭、晴、鸳之类俱不相同。她原来也是个小姐，姑苏甄士隐的独生女儿，“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家中也有奶母、丫鬟伺候着，是爹娘的掌上明珠。谁曾想她家那丫鬟娇杏居然因为偶然间的回眸一盼而最终成了官太太，而她被人贩子偷去，自此家破人亡，慈母染病下世，老父不知去向。她在拐子年年岁岁的朝打暮骂中就这么长大了。

然而到底是天生的美丽，拐子当街卖她的时候被那冯渊一眼看中。那冯公子素来酷爱男风，最厌女子，是个同性恋。可是一见到香菱，他立马打定主意要娶她，且发誓不再娶第二个。注意，是娶，不是买，多么强烈的一见钟情。他可以给了银子当场领回家去，任他恣意宠爱。然而出于喜爱和尊重，他却说这银子是定金，回去择个吉日良辰，要大红花轿前来迎娶。这么一耽搁，就生出后面许多事故。

香菱自以为终身有靠了，她说了句看书的人均要坠泪的话：从此我的罪孽可都满了！可后来恶少薛蟠出现了，只一面之缘的心上人被活活打死，她短暂的爱情戛然而止，从此她入了薛家成了呆霸王薛蟠的妾。

这件事里最可怜的人毫无疑问是那个冯渊，他的名字就注定了悲剧——逢冤，而我却更多地可怜香菱。现代人对“宁为富人妾，不为穷人妻”的观点津津乐道，强烈抨击的，勇敢赞同的，都可谓热闹至极，甚至前段时间有一女子在公众面前直言“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我没有经历过“富人妾”还是“穷人妻”的抉择，也许没有发言权，但我想她之所以这么说，要么是自我炒作，要么就是她混淆了两个概念：生活质量和生命质量。富人所能提供的生活质量毫无疑问是高档次的，至少在你失宠之前是这样的，然而在实现了金钱带来的心理满足之后，深层次的精神满足却不是钱能给予的。香菱若嫁给了冯渊，虽然只能过小户人家的普通生活，然而到底可以夫唱妇随、琴瑟和谐、养儿育女地度过和美的一生，这种生命质量恰是薛蟠所不能给予的。用贾琏的话说“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 ，香菱内心的美好是薛蟠无法欣赏的，薛蟠看中的只是她的音容姿色，所以“过了没半个月也看得一般了” ，一个女子最可悲的莫过于跟了一个不会珍惜她的男人。

香菱从生活的悲苦转入了生命的悲苦，然而这些都被深深地埋进了她的心底。人的心理中有一种保护机制叫选择性遗忘，当别人问她家乡、年纪，她一概说“不记得了”。忘记是好事，但儿时的痛苦却只会转入潜意识里深压起来，并不曾真正离开生命。对于生活的不美满，人们有一种粉饰太平的天生的本能，也就是说自我安慰。比如香菱，她忘记了薛蟠给她带来的伤害，竟然试着去爱上这个粗俗不堪的人，因此当他被人打了，香菱把眼睛哭肿了；他远行了，香菱以“夫妻穗”来透露心底的思念……这是一种被动的退缩，也是主动的适应。

然而依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潜意识能强大地左右人的精神和行为。它不能被本人所意识，它包括原始的盲目冲动、各种本能以及出生后被压抑的动机与欲望。那么对香菱来说，她悲惨的经历压抑的是她的什么动机和欲望呢？这在后面令人欣慰也令人心酸地展现出来了。

“香菱学诗”是曹公浓墨重彩描写的内容。香菱要学诗，黛玉很热情地教她。香菱捧着林老师指定的教材，一点一点地认真地读、记、作，醉心忘我。她家的宝姑娘虽也通文墨，然而却始终认为辞藻非女子事，见香菱由于学诗而弄得茶饭无思坐卧不定，她是既心疼又好笑：“都是颦儿（即林黛玉）引的你，我和她算账去。你本来就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读到这里我们反觉可爱至极，多么可贵的呆啊！宝玉因此感叹：“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是不虚赋情性的。”《红楼梦》中有一段神奇的描述，一天清晨她忽然从梦里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她马上起床写下来，兴兴头头地去找黛玉。大家听说她梦里得诗，都好奇地跟过去，果然这一次得了好评。苦志学诗，精血诚聚，竟然梦里成诗。每每看到这里，我的表情都是“心酸的微笑”。

其实香菱首先不是爱上诗歌，而是仰慕林黛玉她们所过的那种诗意生活。在诗里可以逃避现实的不美满，可以给她受压迫的生命来个彻底的超越。在诗的世界里，没有人可以约束她，因此她狂热到极点。可以断定，香菱一生做过的、最震撼自己的就是学诗的过程，她享受了诗的美好，享受了学习的辛苦，享受了创作的欣喜。这一切原本不该属于她的，它们只是历经磨难之后令人欣慰地回到了她的世界，这是命运的恩赐，是曹公的仁慈。

想起一句广告词：天生的，强生的。不得不说香菱这种特质是天生的，你想啊，她从小的成长环境多么恶劣，不像林黛玉，父亲是探花郎出身的部长级干部，母亲是尊贵的贾家小姐，小时候还有家教老师。而香菱3岁以前还只是牙牙学语，后来到了人贩子手里，能识点字已很不错了。所以说天生的资质很重要，一盎司的遗传抵过一吨的后天，教育要尽量重视后天的努力和塑造，但天资还是不可忽视地摆在那里，对人生起着强大的牵引导向作用。香菱就像一颗深埋地层的千年古莲子，一旦重见天日便生根抽叶，雨水春风里释放着新鲜的生命。

我特别欣赏香菱对花香草香的一番评价：“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那不是花香可比的，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都令人心神爽快的。”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内心充满一种惊喜，多么富有灵气的女子！爱、怜、悲、叹……一股脑儿地都涌上来，这番话实际上说的就是她自己啊，她就是那菱角花，得了风露，细细领略去，比那俗香好闻多了。然而到底命运不济，终落得个“菱花空对雪澌澌”……

脂砚斋对香菱作了很高的评价，同时也表达了深深惋惜：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致为侧室。

老天生人是有区别的，有些人的心是破棉絮做的，虚浮乏味；有些人的心却是玉琼团成，玲珑珍贵，不管遭受怎样的变故，始终对世界保持着纯真的热爱，能感受人世间细微的风景和极致的美丽。香菱，可叹可爱，我为女子，我见犹怜。

之二：黛玉教人谈恋爱

“需要你，我是一只鱼。水里的空气，是你的小心眼和坏脾气……”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我笑了，终于有男人出来“犯贱”了，承认女人的小心眼和坏脾气是他的空气。无独有偶，《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也如此犯贱过——黛玉和宝钗关系变好，黛玉不再吃醋了，也就没有了那些小心眼，于是宝玉失落地说：“如今你也没得说了，我反落了单。”每每看到这里，我都抑制不住地要笑出来。

“小心眼”几乎是林黛玉身上的标签，但在很多真正喜欢《红楼梦》的读者心中，林黛玉绝不是“小心眼”三个字就可以概括的。她幽默、乖巧、聪明都是显而易见的，优点多多，否则也对不起那么好的家庭出身，对不起宝玉心中的那一句“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我们来看看吧，林黛玉是怎样揪紧了超级情圣贾宝玉的心，又是怎样在情敌林立的大观园里站牢“一姐”的地位——

吃醋但不泼醋。林黛玉是吃醋的行家里手。宝玉说她身上有奇香，她会歪着脑袋笑问宝玉：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不解，她就说：蠢材蠢材，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指宝钗的冷香丸），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弄得宝玉又爱又恨，要挠她痒痒，她就赶紧求饶：好哥哥，我再不敢了。多甜美的时光啊，能怨宝玉独独钟情于她吗？男人的自信心会在女人吃醋的瞬间膨胀到极限，但吃醋要有度，无限制地泼醋不但会破坏爱情的滋味，还可能淹没爱情。

自爱但不做作。宝玉是个处处留情的人，看到有些姿色的村野女子，他也会心猿意马半天。然而他真正爱的人只有表妹林黛玉，他最尊重的人也是他的林妹妹。但尊重归尊重，有一次一不小心忘了情，居然调戏了一把冰清玉洁的林妹妹。他对紫鹃说：好丫头，若同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林黛玉一听登时放下脸哭了起来……这一哭哭得好，此时都不哭，男人就不会珍惜你了。一来二去，他很快就会上升到整天琢磨“同鸳帐”的阶段。黛玉把他的小邪念扼杀在摇篮里了，然而她却不拒绝同在一席说说玩笑，毕竟他俩六七岁时就耳鬓厮磨着了。黛玉很好地保持了女孩的自爱，但也付出了女孩该有的关爱和亲切，她会给他擦汗，给他戴雪帽，让宝玉更加珍惜这个温柔的妹妹。

不逼迫男人成功。林黛玉最让宝玉感动的是她“从不劝他立身扬名”，因此“深敬黛玉”。从今天的角度来看这似乎不好，这是纵容男人堕落、不思进取。然而今天被老婆逼得抬不起头的职场男人就会由衷地感叹林黛玉的珍贵吗？林黛玉不会跟别人做比较，她甚至把北静王赠宝玉的礼物说成“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才不稀罕”。在她心目中，你无需担心房子不够大车子不够好，你只要陪她看看明月数数星星，不要忘了她的存在，她就会笑逐颜开。

关键时刻默默相助。宝玉为了应付老爸检查，焦头烂额地写字，闹得满屋子的丫鬟掌灯陪侍不得安寝，没想到林黛玉不声不响地派个丫头送来厚厚一叠字迹相近的作业；元妃要大家作诗，宝玉完成不了，急得团团转，黛玉写了两首抛给他，立马解决了难题……还有，林黛玉一个小姑娘家居然还帮贾府算计过经济状况呢，发现贾府“进的少，出的多”，这样的女子将来定是贤内助无疑了。

有人说，在爱情里没有不好的人，只有不合适的人。可我想说没有不好的人，但有不聪明的人。你百依百顺，他却把你打得皮开肉绽；别的女人对他颐指气使，他却俯首贴耳。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爱情里有一种心理叫做“心甘情愿受罪”。别人看着宝玉千哄万哄，“好妹妹”叫破了嘴皮子才逗得黛玉笑开颜，觉得他很累，骂黛玉可恶，殊不知这恰恰是他们乐在其中的恋爱方式。

有一首歌叫《男人不该让女人流泪》，这话被女人们奉为经典。一吵架就哭，哭完了就说：你不爱我，爱我的人是不会让我流泪的！实在是受害匪浅。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爱情就是折磨。没有泪水的爱情就像没有放盐的菜肴，任你精美绝伦，终究寡淡无味。

年龄越大，读红楼梦会越觉有味。“童心来复梦中身”，宝黛的爱情感动了千千万万读者，不是由于木石前盟的传奇，不是由于反抗封建的叛逆，不是由于有缘无份的悲戚……而是由于无数个生活细节，那些纯真温暖的桩桩件件触动了人心最柔软的角落，唤醒了人们的青葱记忆，怎不叫人泪水涟涟呢。黛玉的恋爱艺术值得今天的女子习学揣摩，毕竟对绝大部分女人来说，爱是一生的事业。

（白生芳，笔名蓝调生活，媒体任职，有文字刊于国内外260余家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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