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喜欢在这样静谧的夜,沏一壶雪沫乳花,品一回宋词清韵。正如今夜,当窗外月色如一盘散落的珠碎,静静地拂过我的案牍,如同静静地拂过潺潺如水的流年,原来千年的光阴,抵不过的只是这说不清亦道不明的寂静与欢喜。 东坡先生的词,我最喜欢的便是这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仿佛拨开层层叠叠的红尘弥彰,以一双清澈的眼洞悉人间是非,穿过富贵的烟云,掠过名利的牵绊,最后留下的也只是这三杯两盏淡酒的人间清欢,原来世间凡事,一切皆如烟尘。 东坡先生一生坎坷多舛,且数次被贬。这首著名的《浣溪纱》正是先生当年被贬谪黄州、四年后再迁移汝州时所作。遥想先生当年亦是才冠天下,艺绝群雄,也曾位及人臣,享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膜拜,也曾拥有三千门生,受那后生晚辈的星月追捧。但事实上,或许是我没曾留意,似乎从未发现一首先生在其事业如日中天的鼎盛时期留下的名篇佳句,却往往在他最失意、最无奈之时留下的诗行,更能体现一份旷达与坦荡。 且看那“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且看那“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且看那“会挽雕弓如满月”,且看那“薪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每一句皆出自于先生被贬之时。这样想来,先生的数次被贬又何尝不是人生之幸? 记得小时候读《红楼梦》,每每看到黛玉痴情焚诗稿,总不忍再看,再怎么繁华似锦的大观园,到头来都只是大厦一朝倾;再怎么金枝玉叶的十二钗,到头来也只是名载薄命司。一切是命,更是生死相依、否极泰来的固然规律,而它们又都是人生注定的结局。正如《红楼梦》里那一句最为经典的唱词:“红雨消残花外劫,黄粱熟透韶华尽,空念着镜里恩情梦中功名,却不知大厦一朝倾,算人世荣华几多时,何时忘却营营,倚风长啸阑干拍遍,叹尘寰消长谁定……”道尽了人间多少沧桑悲戚。 人生苦短,又待何时忘却营营?猛然想起,东坡先生似乎也曾写过这样一句诗。千年前的那一场乌台诗案,先生遭遇了人生最为沉重的一次劫难。那时的先生不仅是文人,更是朝廷命官,因政治立场不同,便被同是文人的王安石设计诬陷,卷入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字狱中。我不知道事隔数年后,当王安石同样被贬谪、登高怀古写下“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时,是否为当年自己一手策划的排除异己之残酷行为而忏悔?乌台诗案后,东坡先生好歹算是保全了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几经碾转后先生被贬黄州。从御史到囚犯,人生经历多少风雨,便注定会有多少悲喜,想来先生那时的处境也正是把人生的悲喜起落演绎到了极致吧! 那一天先生再次夜饮归来,四处一片宁静,仿佛只有天边闪烁的星光在为先生照亮归家的路,而此时家童已酣睡,先生小叩柴扉,仍惊不醒家童的千里梦魂。罢了罢了,先生一声长叹,既然长夜漫漫夜风如水,何不静倚门扉,听一回江涛阵阵,品一回世事轮回。正是他这一倚一听一品,便有了千古名句:“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人的一生,谁都做不了谁的主人,谁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唯有忘记,忘记是非恩怨,忘记荣宠辱困,忘记前仇,忘记旧怨,人生岂不又峰回路转,豁然开朗? 东坡先生是心智明澈、来去如风之人。这世间有什么看不穿放不下的?是当年高高在上的权杖?是当年不可一世的风华?还是当年一门三学士的无限风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不能带来什么,死,亦不能带走什么,人生注定是一场花事,花开花落,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在这个过程中,让自己快乐,让自己无憾。 于是便有了那个佛家广为流传的故事——弟子问佛:世间最珍贵的是否为“已失去”和“得不到”?佛不语。数年过去,弟子垂暮,见佛,说:我知道了,世间最珍贵的是“正拥有”。而东坡先生正是信佛之人,因此我相信在先生被贬谪的那些日子里,也正是先生一生之中最为快乐的时光,因为人生有什么事比看穿世情、明了度日更为欢喜?佛家常说:人生有三种境界,其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其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其三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而东坡先生“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不正是人生看山看水、返璞归真的至高境界?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或许先生的胸襟与情怀正是先生感染世人千年的魅力之所在吧。而今夜风清如水,星光如炬,我从何而来的苦闷与烦忧?佛说:红尘弥彰,只为情敌故。如若像先生一样,忘昨日之荣辱,惜当下之拥有,弃明日之烦忧,人生又何来悲哀与忧愁呢? 我不如先生的一根毫毛,却愿像先生一样,拥一份隐世情怀,抱一颗随缘丹心,从此,叱咤红尘,风雨不惧。 宋妍,又名宋燕,重庆大学中文系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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