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群峰苍葬、山峦连绵的达县梓桐乡吕城村。行走在村里那条弯弯曲曲的机耕道上,若不是偶尔能听到几声鸡鸣犬吠,会让人觉得仿佛是进入了渺无人烟的深山老林…… 荒凉的山中岩洞特别多,最有名气的当属后山顶部的龙洞。此洞对于这方百姓无疑是一块圣地,洞外的岩石上赫然携刻着:清朝光绪××年间,旱40余日,数百乡民闹龙洞祈雨。俄颂,风雨骤至…… 1995年夏,几个小伙子来到闹龙洞,晃着矿灯观尝起洞内那些磷磷怪石和叮咚泉水。突然,有一个小伙子的目光停在一块大石板边:一只老鼠惊慌中钻入洞内,洞口的石缝边闪现着阴森森的莹光。过去一拨弄,小伙子吓得尖叫起来:“啊!人骨头!”
这尖叫镇住了其他人的声音,洞内一片死寂。愣了片刻,大家才惊奇地围过去,搬开石板,拨开浮土,一具尸骨出现了:头部罩着塑料袋和编织袋,肋骨处压着两块铧铁…… “啊!死人啦……”人们惊叫着向洞外逃去。 很快,警车嘶鸣而至。洞内镁光闪闪。两具白骨被刑警们搬出了龙洞。 几天后,侦查有了结果:这是一起凶杀案,被害者系4年前失踪的该村八社村民车步平和他的情人张文芝。凶手和其他案犯全是车步平的亲人! 人们被这个结果惊呆了,梦一样的感觉使大家久久无法将凶杀案同凶手联系起来。几个参加侦查的刑警在抓捕区手时心里还直犯嘀咕:这些憨厚慈善的人怎会对自己的亲人下毒手呢? 然而,生活的悲剧常常发生在人们的不可思议之中。8月8日那个阴沉而燥热的下午,当戴着手铐的李龙珍(车步平的母亲)、李龙孝(车步平的幺舅)、车步勤(车步平的妹妹)、李龙明(车步平的大舅)、罗顺平(车步平的姨夫)被押上那条弯弯曲曲的机耕道时,一桩超出人伦常理的凶杀案将大山里畸形的爱与恨和荒诞愚昧的“家法”揭露得无以复加。这曾是一个还算美满的家庭。至今车家那夫妻恩爱、儿女成群、家风敦厚的景况很多当地人记忆犹新。当时,车家虽然很穷,但李龙珍同丈夫同甘共苦,起早贪黑地编织着生活的希望,用勤劳的双手为年幼的儿女们支撑起了一块晴朗祥和的天空。 可是,这片天空很快就在一场突然降临的灾难中坍塌了。 1971年夏天,李龙珍的丈夫下水库洗澡时撒手西去。那年,李龙珍29岁。3个儿女最大的5岁,最小的1岁。 李龙珍完全可以再嫁,年轻的寡妇却一次次谢绝了登门提亲的媒人。她要在大山里树起从一而终的贞节牌坊。她要把年幼的车步平、车步勤等儿女哺养成人,以慰祭丈夫的在天亡灵。 从此,一个善良、勤劳的中国式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几个儿女。 没有男人的农家犹如失去支柱的房屋,缺吃少穿的愁苦,孤儿寡母无助的忧伤,人世间的风风雨雨一起逼向了年轻的寡妇。但20多个艰难困苦的岁月里,李龙珍硬是用弱的身体将风雨飘摇的车家支撑了下来。案发后,这个好强的女人回忆说:“我如牛负重,为的是争一口气。”她不愿让人看到这个家因没有男人而衰败,她更不愿让没有父亲的孩子孤苦伶仃。
也许是小儿子车步平太酷似早亡的丈夫,李龙珍对其倍加娇宠疼爱。卖鸡蛋攒下的钱,她首先想到的是:“给儿子做件衣服,不能让他太寒酸了。”她常把自己的裤带一紧再紧却让车步平把肚子胀圆。她总担心“饿坏了儿子的嫩肠肠”。 在其他方面,车步平这个娇子也总得到母亲袒护:明明是车步平欺负了兄妹,李龙珍却把执行家法的棍棒挥向另两个子女;另两个儿女在李龙珍的驱赶下早早地肩负起了生活的重担,而车步平却从小就在母亲那里获得了不劳动的“特权”。穷困的家境不可能同时供几个子女上学,但为了保车步平这个“重点”,李龙珍不顾女儿那“妈妈呀,让我再读两年书”的苦苦哀求,硬将小学没读完的车步勤拽回了家。为筹备儿子的学费,李龙珍几年未缝过一件新衣,一身衣裤总是补缀不尽。但她无怨无悔,她只希望车步平好好学习,能知书达礼。 李龙珍万万没想到,自己怀着望子成龙的期望却呵护出了一个好吃懒做唯我独尊的不孝之子 很小,车步平便习惯于皇帝吆喝宫女一样差遣母亲:“把鞋给我提来!”“快给我端开水……”还未读完初中,他便嫌读书太苦,哭闹着不愿上学,李龙珍只好依了儿子。车步平不肯读书,也不愿做活,只喜欢在外东游西逛,喜欢吃饱喝足后倒头便睡。李龙珍稍有“微辞”,他马上横眉鼓眼,恶声喝斥:“谁叫你把我生在这个穷窝里!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为了有一个“人过的日子”,车步平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并且很有点“名气”。在吕城村乃至梓桐乡,不管谁家丢了东西,都会说:“肯定是车步平那龟儿干的。走,找李龙珍赔去!”于是,车家三天两头便有人上门索要赃物,搅得李龙珍从毋宁日。后来,在家乡混不下去了,车步平开始南下去广州打工。但那儿的天上并没给这个游手好闲的浪子掉下馅饼,在广州混一阵后,车步平不得不卖掉从家中带去的被盖、衣物乞丐般逃回。 到广州见过世面的车步平变得益发凶残霸道。一次,邻居的鸭子被盗,气得大骂,车步平出面武力干预不准对方骂人。村妇女主任劝他不要那样,车步平说主任拉偏架,抓起菜刀便去追杀,妇女主任吓得跪地求饶,车步平才把架在妇女主任脖子上的刀收回,说男不与女斗,暂饶了你这颗狗头。 李龙珍此时才醒悟,是自己的溺爱植下了这可怕的祸根,她试图挽救儿子。这个初知《女儿经》的农家妇女耐心地给儿子讲人之初,讲反哺之义,讲跪乳之恩,甚至哭着求儿子痛改前非,不要再危害四邻,一度,还曾辅以严厉的“家法”强迫儿子循规蹈矩。 然而,木已成舟,李龙珍的心机全白搭了。她只好流着眼泪去承受儿子作恶后降临给她的那些无尽的羞辱和难以给乡邻赔清的损失。 转眼间,李氏兄妹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李龙珍曾寄希望于找个好儿媳去改变车步平的恶习,她花钱让媒婆为儿子四处牵线搭桥。尽管媒婆们巧舌如簧,但远近的姑娘对车步平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纷纷避之不及。好不容易有几个答应上门看看,车步平不知怎么又一下“四大皆空”,断了七情六欲,声称要当一辈子光棍,把相亲的姑娘一个个全轰出了门。
正当李龙珍心灰意冷、万般无奈的时候,车步平却自己交了个“女朋友”。此人名叫张文芝,出生于一个比梓桐乡还要贫穷的大山里。为了“脱贫”,她选择了梓桐乡西河村虽有点脚跛家境却很殷实的裁缝杜某为夫,生有一儿一女,夫妻虽不十分恩爱,倒也相安无事。后来,当车步平云游到与张文芝相邻的同学家后,杜裁缝家的宁静便被打破了。 那是1990年夏末的一天上午,车步平正跟同学神侃,张文芝来了。车步平一下被这个白净高挑、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妇迷住了。还是张文芝善解人意,主动亲热地同车步平谈起了金钱、吃穿和享受,车步平觉得遇到了红颜知己,滔滔不绝地对其大吹自己在广州“打天下”时尽享眼福、口福,吹广州的繁华与酒楼里的灯红酒绿,吹他这些年已挣了很多很多钱,买了很多很多高档衣服和皮鞋,还说好几个漂亮小姐老来缠他,都被他坚决拒绝,那口气严如天下第一大款。为了证明自己的经济实力,车步平还特意到乡场的地摊上给张文芝买了只发卡,并请她在馆子里猛吃了一顿。打着饱嗝从饭馆出来,他们二人已如胶似漆相见恨晚。 两天后,张文芝撇下丈夫与一双儿女同车步平私奔了。 李龙珍见车步平带回了个“儿媳”,乐得合不上嘴,忙好茶好饭款待。但当知道“儿媳”是已有一儿一女的有夫之妇,且比23岁的儿子还大4岁时,李龙珍气得大骂伤风败俗、寡廉鲜耻,要张文芝马上滚出车家。车步平跨前一步指着母亲的鼻子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李、龙、珍,格老子、听着,你、敢、把她、撵走,我与你誓不、两立,血战到底!
李龙珍不敢吱声了,只好跑到丈夫坟前呼天抢地痛哭一场作罢。从此,张文芝趾高气扬地在车家安营扎寨,做起了车步平的“老婆”。两人足不出户,成天断混相守。李龙珍虽十分反感这个“儿媳”,但见这个女人栓住了车步平这匹野马,也就认了。尽管儿子、“媳妇”从不做事,自己忙完了地里的活回家后还要煮饭给好逸恶劳的儿子、“媳妇”吃,还要洗儿子、“媳妇”换下的脏衣物,但她总是任劳任怨。她知道没有了张文芝,儿子又会出去作恶,并且,凭车步平的名声,张文芝一走,他这一辈子恐怕就再也找不到老婆了。 李龙珍决意留住这个不顺眼的“儿媳”。张文芝私奔后,她丈夫曾几次到车家要人,但每次李龙珍都让张文芝躲起来。一次,张文芝终于被丈夫找到,丈夫拉起她就往外走。李龙珍急忙追去拉住张文芝不放。杜裁缝说,留下可以,但我同她离婚,两个子女她要给3000元的抚养费才行。家中已一贫如洗,李龙珍只好四处借钱。实在借不到了,又找人去苦苦哀求杜裁缝少要点…… 李龙珍的行动使张文芝在车家身价倍增,她指手画脚地要求李龙珍弄点像样的饭菜,不能老吃那些有盐无油的瓜茄小菜。她斥责李龙珍说:老太婆,不要太枢了,还是拿钱给我买几套衣服!李龙珍卖鸡蛋准备买油盐的钱被她强行拿去“保管”,她还撒娇要车步平带她到城里去潇洒一回……车步平虽豪爽地答应了,但无奈囊中羞涩,有些为难。张文芝提醒说,把给你妹妹准备的嫁妆木料卖了。车步平一拍大腿连声说好。趁李龙珍、车步勤下地干活之际,车步平、张文芝把妹妹做嫁妆的木料以300元廉价卖掉。车步勤发现后,气得咳陶大哭,痛骂卖她嫁妆木料的男女不得好死。车步平大怒,抓起菜刀就向妹妹砍去,吓得车步勤抱头逃窜,到姨娘处一个多月不敢回家。
对这一切,李龙珍仍咬牙忍着,她想用忍让换得家庭和乡亲们的安宁。 靠容忍换得的宁静并不长久。1991年8月1日,李龙珍为防止儿子偷她放在箱子里的30元钱,出门前特意将自己的房间上了锁。中午,回家一看,锁被撬了,钱也只剩10元。是谁干的,李龙珍自然明白,但为了家庭的安宁,她努力忍住火气。忍到傍晚,实在按捺不住了,她边砍猪草边问在里屋同“儿媳”打情骂俏的儿子车步平,是谁把锁撬了的? “是我,又咋个!”车步平的噪门很高。 李龙珍也火了:“偷了钱还恶,小心砍你两刀!” “你砍!你砍!”车步平冲了出来,把脖子往李龙珍面前一挺。李龙珍气得双手直颤,但她并未真砍,而是抓起扫帚向儿子打去。刚打两下,便被车步平“缴了械”,她又抓起门后的锄把,但马上又被车步平夺去挥向了她的肩上、腿上…… 李龙珍被打愣了,她对儿子的希望和痴情也在飞舞的锄把下被捣得粉碎。“忤逆不孝的东西,你敢打我!”回答她的是继续落在身上的锄把。李龙珍发怒了,披头散发地扑过去,抓住车步平高声叫道:“打死人呀!打死人哟!”叫声惊动了住在李龙珍附近的幺弟李龙孝,他很快冲进了李龙珍家,“你这孽障!连你娘都敢打,简直乱了家法。”骂完,一阵左右开弓,车步平立即血流满面。 正在这时,李龙珍的大弟李龙明去四村七社替人守灵路过此地。李龙珍对其哭诉,并要其帮忙“执行家法,治一治这畜性”。李龙明这位在乡农机站工作的干部也不由大怒,他将外侄掀到院坝里狠踢一脚,然后喝令:“畜性,跪倒!” 接下来,李氏三姐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教训车步平,直到天快黑时,李龙明才想起替人守灵的事,但是,见姐姐还抚着肩和腿呻吟,便对车步平吼道:滚起来,把你娘背到医院去看伤。 一直垂立一旁的张文芝忙将车步平拉起,让他背上李龙珍向山外走去。李龙孝则押俘虏似的跟在后边。 一路上,李龙珍不停地哭泣着,那嘤嘤的哭啼似在倾吐心中的绝望和哀怨,又似在诉说自酿苦果的悔恨和责怪。哭声为茫茫夜色平添了许多的凄切和悲伤,却无法唤醒浪子的良知。车步平对母亲的哭声越听越烦,到了抓石岩,他猛地放下李龙珍说:嚎啥子!难得背,自己走。说完同张文芝各自往前走了。这一下,李龙珍更加怒火中烧。养儿的辛苦和绝望后的悲愤一齐涌上心头,恼恨和恶念紧紧住了她。李龙珍咬着牙对李龙孝说:“不孝的东西败坏了车家的门风,丢尽了车家的脸,家法难容,干脆把他整死算了!” 黑暗中,李龙孝挥挥拳头:“这东西,是该整死他!” 李龙珍果断地决定:“这一带没人烟,马上动手。” 悲剧发生了——姐弟俩各捡一块石头追了上去,李龙孝用他那带着血缘和亲情的手挥起石头向外甥后脑使劲一击,车步平只“嗯”了一声便沉沉倒下。李龙珍又骑在儿子身上边用石头猛砸头部边狠狠地骂:“叫你没家法!”当确信“畜性”已被“处死”,姐弟俩一起动手将其推下山崖。一直在一边“观战”的张文芝开初以为李氏姐弟只是教训一下自己的“丈夫”,后来,车步平被推下岩时那“咚”地一声闷响才使她如梦初醒,“不好啦!杀人啦!救命呀……”凄惶的呼叫声在空旷的山谷中久久回响,夜幕却遮掩了李龙孝追上前用石头砸在她头上时飞溅的鲜血。“哎哟!”张文芝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挥着手直求饶。但李氏姐弟仍挥起石头朝她头上一阵乱砸。 正在这时,因卖嫁妆木料被车步平赶出家门已月余的车步勤听说母亲被打伤已送医院也随后赶了来。刚才,母亲和男舅打死哥哥“嫂嫂”的一幕,她都看到了,但她没吱声,她平静而解恨地看完了这幕悲剧,心中没有一丝恐惧和同情。当李龙珍往岩下推张文芝的户体时,她还上前搭手帮忙…… 深夜11点左右,执行完“家法”的姐弟俩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守灵后回家的李龙明。李龙孝恨意未消地告诉他:我们把车步平两口子整死了! “整死了!整死了咋做?”李龙明有点吃惊,李龙珍也后怕起来,“是呀,整死车步平倒莫啥子,他是我生的,整死了不犯法。但张文芝是别人生的,整死了要犯法呀……” 李龙孝满不在乎地说,找个保险的地方埋了,还犯啥子法!李龙明长叹一声说,也只有如此了。见过世面的农机干部想得更远一些,“今后有人问起,就说在去医院的路上,车步平扔下他娘与张文芝私奔到广东打工去了……”接着,他让李龙孝去叫住在本村八社的妹夫罗顺平帮忙埋尸,叫李龙珍、车步勤回家拿埋户的工具。在找锄头、塑料袋等工具时,李龙珍带上了两块铧铁。她要用这铧铁去惩治那不孝的儿子——在李龙珍的家乡,人们常用铧铁去惩治死去的仇人。 当晚,李龙珍同两个弟弟及妹夫、女儿把执行“家法”的罪恶深深埋进了龙洞。
用“家法”制裁儿子、“儿媳”的凶手被押上了审判台。经过庭审和激烈的法庭辩论,达川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对这桩杀人案作出了如下判决: 以故意杀人罪依法判处李龙珍有期徒刑12年。判处李龙孝无期徒刑。判处同案犯车步勤有期徒刑一年,缓期一年执行。李龙明、罗顺平免予刑事处罚。 听完宣判,旁听席上一片哗然,人们纷纷认为法庭对罪犯判得太重——在这之前,凶手所在地的村民们,曾不断成群结队地涌向公、检、法及有关党、政领导的办公室,苦苦哀求法外施恩,对李龙珍等人网开一面。200多村民还联名上书要求从轻发落李氏姐弟。他们声称:李龙珍姐弟怒杀逆子,事出有因,情理可原。如将其杀之实在难以平民愤…… 庭审结束,当50余岁却皱纹铺满脸颊、目光呆滞的李龙珍被押向囚车时,人群中不断有人将钱和衣物塞进她手中,有人跟在身边大声地安慰她,有人用眼泪和哭声为她送别……
人们把对凶手的同情强烈而毫不掩饰地表露了出来。 但善良的人们,当你们为李龙珍等人奔走呼号的时候,当你们为凶手流下同情之泪的时候,你们是否觉得李龙珍怒杀逆子虽“情理可原”,但国法难容?你们是否还记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句古老的谚语?你们是否也有一种人性、人情、人伦毁灭后的淡淡悲哀…… 别忘了这出因溺爱而导致家破人亡的悲剧,别忘了山洞中那两具冤孽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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