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岁女孩花光积蓄办豫剧团,曾靠直播唱戏凑工资,如今一年下乡演出600场
范胜男和她的豫剧团,经历过三次至暗时刻。第一次,剧团成立5个月,花光了60多万,发不出工资,也接不到演出,她兜里只剩下42块钱。第二次,疫情时期演出骤减,团员为了谋生出去打工,她和丈夫在路边摆摊,剧团名存实亡。第三次,他们把豫剧搬进了直播间,在唱戏间隙带货自救,被骂到下播。
但这个90后的河南姑娘很倔。她一次次带剧团度过难关,也一次次拯救自己的梦想。
豫剧,中国第一大地方剧种,在河南、河北、山东广为流行。耳濡目染,范胜男从小喜欢唱戏,上小学时背不出来的课文,她编成豫剧的小调调,就能一口气唱出来。她10岁开始学戏,15岁成为主演,21岁组建安阳市青年豫剧团,梦想有一天能站上更大的舞台。但后来的故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2024年,范胜男登上河南春晚。32岁的她站在舞台上,好像看见了那个22年前登上《梨园春》打擂台的小小身影。曾经向妈妈许诺“要让大家都知道,河南有个唱戏的妞叫范胜男”的小姑娘,终于明白,豫剧已经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不是它离不开我,而是我离不开它。”
“河南有个唱戏的妞,叫范胜男”
2013年,范胜男21岁,已经在民营剧团唱了五六年戏。身边很多同学都进了专业院团,她心里不免着急,有想法。
范胜男10岁考进专业戏校,14岁登台演出,还没正式毕业就当上了剧团主演,后又师承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张宝英的高徒刘爱英,成为豫剧崔派第四代传人。
崔派经典剧目《秦香莲后传》《卖苗郎》,是范胜男的拿手好戏。她自小扮青衣和老旦,年龄反差极大,却演得很是自然。经常有观众听说台上的老太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演的,都不相信,非得到后台看两眼,再向她竖起大拇指。范胜男和师父刘爱英在一起
范胜男有自己的野心,她想去更大的舞台唱戏。但专业院团来选人时,总是第一个把她排除在外,觉得她个字不高、长得不够漂亮,上不了大舞台。小姑娘委屈又着急,她10岁上《梨园春》拿了擂主,登台半年就当上主演,拜在名师门下,也被许多观众喜欢,“怎么就比别人差了?”10岁的范胜男,登上了当时最火的戏曲节目《梨园春》的舞台
她想起小时候,父母排除万难把自己送进心仪的戏校时,她曾写信给妈妈许诺:我要让大家都知道,河南有个唱戏的妞,叫范胜男。但如今,她距离自己的承诺还很远很远。
范胜男不甘心,她决定办一个自己的剧团,唱自己想唱的戏。
几乎没有人赞同她的想法,“大家都觉得我还是个孩子,家底也不厚,没有背景没有经验,根本不可能接到演出。”老师也劝她,再锻炼几年,等社会阅历丰富一些,人脉资源也有了,再去“创业”更靠谱。20岁的范胜男,和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张宝英
就在她频频被泼冷水的时候,父母再次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她身后。他们拿出全家所有的积蓄,又向亲戚朋友借了一大笔钱,凑够了60多万,支持范胜男去办剧团。“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要留遗憾。”妈妈说。
拿着这笔启动资金,范胜男开始招兵买马、置办戏服和道具。新剧团招人不容易,何况团长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面对心仪的人选,范胜男一遍遍阐述自己的建团理念和规划,甚至给部分演员提前预支两个月工资。最终,40多人加入,安阳市青年豫剧团正式成立。
演出机会,也是范胜男跑去村里,一个个争取来的。她身材瘦小、脸庞稚嫩,村里人见到她,都会上下打量,以为她是哪个剧团派来做宣传的,问她“你们团长是谁”。范胜男说“我就是团长”,对方不屑一顾,把她撵出了门。后来再下乡,范胜男就故意把自己往成熟了打扮,穿着套装和高跟鞋去发宣传单,但稚气未脱的脸骗不了人,闭门羹她还是吃了不少。
范胜男觉得,只要有一场演出的机会,她就能用实力证明自己。每接到一场演出,她都组织团员认真排练,反复检查戏服和道具,把每个细节都做好。口碑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有些村子看完他们的演出,直接就敲定了第二年的合作。范胜男的舞台扮相
但她没想到的是,仅仅五个月,就发不出钱了。前期发工资、租场地、购买服装道具,加上演出期间几十号人的生活开销,剧团早就入不敷出,一直在赔钱演出。
那是2013年的冬天。在一次外地演出结束后,范胜男把团员们安顿好,就和对象躲了出去,待在团里,怕被团员看穿没钱的窘境,回家去,又怕爸妈担心。外面下着雨夹雪,他们开着车出去拉活,想着赶快接到一单演出救急。到晚上,车子也没油了,开不了暖气,两人就下车在雪地里蹦来蹦去地取暖,最后在路边睡了一夜。那时候,她身上只剩下42块钱。
第二天一大早,范胜男接到一个电话,有人找剧团去演出,唱9唱戏给12000元。她激动得跳了起来,对她来说,这是真正的雪中送炭。
那是剧团最难的的时候,但范胜男却一点都没有想过放弃,反而被激发了更大的斗志。她想,虽然很难熬,但困难的日子总会过去,“我就不信,别人可以做好,我做不好。”
“大戏开唱,就不能停”
时隔八年,范胜男再次感受到那种想要绝地反击的劲头。
2020年,突如其来的疫情,让剧团再次陷入谷底。那年冬天,范胜男和丈夫回老家过年,18块钱的高速费,他们都掏不出来,只能临时打给弟弟求助。到2021年夏天,剧团已经很久没有演出。为了维持生计,范胜男和丈夫跑去村里摆摊卖烧饼。团员们也七零八落,自谋生路,有的去了南方的电子厂拧螺丝,有的去当了保安,有的开始送外卖。
剧团名存实亡,范胜男第一次感受到,她为之付出整个青春、用尽全力奔赴的梦想,似乎真的要破灭了。“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终于要醒了。”范胜男的戏曲扮相
可日子还是要过,为了补贴家用,范胜男开始尝试抖音直播。疫情时期,很多戏曲演员把舞台搬进了直播间,通过直播打赏获得收入,也把原本偏小众的戏曲推向了更广泛的受众。她想,不能就这么放弃,她要重组剧团。
团员是她一个一个打电话叫回来的。史红涛是团里的元老之一,接到范胜男的电话时,他正在昆山的工厂里干活,听到团长说要开直播唱戏,他二话没说,连薪资待遇也顾不上问,就去办了辞职交接。在南方各地的工厂辗转了一年多,他很明白自己想干什么,他还是想唱戏,打心底里喜欢。
大家都没怎么犹豫,赶回了河南。尽管他们嘴里都不提钱的事,范胜男还是打算给每个人开3000元一个月的保底工资,如果以后直播有收入,再给大家提成。
2021年10月,就在范胜男婆家一处空房二楼的客厅,安阳市青年豫剧团重新开演。2021年10月,范胜男和剧团正式开始直播唱大戏
唱了15年戏的范胜男,竟然感受到了14岁第一次登台时的紧张。她看不到任何一个观众,但又感觉屏幕里坐满了观众,这种感觉很新奇,也充满了未知。让她惊喜的是,这场直播有2000多人在线观看,团员们大受鼓舞。大家就这么不知疲倦地,日日在直播间唱完一整出大戏,坚持了一个月。
涌进直播间看戏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是四五十岁的老戏迷,也有初次“入坑”的年轻人。每场直播,都会收到几百至上千的打赏。剧团二十几人,每个月的日常开支就是一笔不小的数额,直播打赏的收入有时正好能解燃眉之急。安阳市青年豫剧团的演员们在一起
为了让团员们有更好的状态,给直播间观众带来更好的表演,范胜男觉得,还得多想些办法自救。她和团员商量,决定在中场休息和演出结束后带货半小时。
可就是这个决定,让范胜男和她的剧团,再次遭遇致命一击。
第一次在直播中尝试带货,在线观看人数从1万多人快速下滑,最终停留在181人。屏幕上滚动的留言义正言辞:“唱戏就唱戏,不要带货”“这是在亵渎艺术”“你们不配做演员”……
当时,史红涛正在台上唱着《打金枝》,他属于跨行当演出,因为团里演员不够,每个人都不得不分饰多角,即便不太合适也得硬着头皮上。评论越发不受控制,对带货的质疑逐渐演变成对演员的指责和攻击。范胜男第一个察觉到史红涛的不对劲,他把头埋进桌子里,小声对范胜男说,“对不起,我实在唱不了了。”
范胜男当即决定暂停直播,让演员调整状态。只不过,十分钟后,他们又打开了直播,继续唱戏。因为这一行里,有个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大戏开唱,就不能停。“不管明天还能不能播,今天这场戏我们要好好唱完。”
再次直播时,范胜男拼命忍住眼泪,向还留在直播间的观众解释自己的苦衷:“大家说我们不尊重艺术,但再高雅的艺术,也得有经济条件来支撑。我们只有先生存下来,才能给大家好好唱戏。”范胜男的抖音评论区,有很多粉丝留言表达对剧团的支持
有人理解,也有人离开,还有人成了他们的铁粉戏迷,坚持在直播时打赏。
一开始,范胜男还会提醒大家不要打赏送礼物,“一是觉得粉丝赚钱也不容易,二是心里还是有点别扭。”粉丝们纷纷在群里开导她,“打赏是自愿的,我们啥都不图,就是支持你们、认可你们,谢谢你们的坚持,让我们还有戏听。”
还有粉丝说,直播打赏就是购买一张线上门票,“和我们去线下看演出买门票没什么区别,这是演出人员应得的。”
范胜男渐渐调整了自己的心态,相比收入,打赏在戏曲直播间作为“线上门票”的意义,更让她动容。“感觉到依然有人在喜欢你的表演、支持你热爱的事业,对戏曲演员来说,这份认可比赚钱更重要。”
“回到现场,也去更远的地方”
在粉丝的鼓励和支持下,范胜男和团员们坚持了下来,等来了新的春天。
河南巩义丁沟村的戏台前,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下起了大雨,大家也不走,有人撑起伞,有人穿着雨衣。现场来了上千人,范胜男很意外,也很激动。她饰演的秦香莲一登场,全场掌声雷动,她也红了眼眶。这场暴雨中的乡村戏曲演出2023年,范胜男和她的剧团,又回到了现场。他们在河南、河北、山东、安徽等地,跑了600多场演出,基本每天三场连轴转。2024年的春节,他们从大年二十九演到正月十几,在外地过大年,没法和家人团聚,心里却实打实地高兴。
相比在直播间唱戏,线下演出,要辛苦得多。他们多在村里演出,一演就是几天,有时候还在赶夜场,没有地方住,团员们就随身带着被褥,找个落脚地打地铺。范胜男心里愧疚,特意请了两个厨师跟团,给大家变着法地做好吃的,弥补住条件的不足。但没有人抱怨,这种忙碌而充实的生活,让他们感到踏实。范胜男扮演的秦香莲
在线下演出,他们也经常会被热情的戏迷感动。
有一回,剧团在山西一个村子演出,演到第六天的时候,一位老大爷找到了范胜男。他是在抖音直播间关注到范胜男和剧团的,一直看他们直播唱戏,知道剧团最近过来演出,他特别开心,每天骑着电动车来回几十公里,赶来看戏。他告诉范胜男,明天他还来,会给她带点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范胜男就看到老大爷在舞台边等着,看到她便走了过去,手里拎着大半瓶用矿泉水瓶装的醋。大爷说,家里条件不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是自家酿的山西陈醋,请她务必收下尝一尝,是自己的一点心意。范胜男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瓶醋,更是村民的一份喜爱和期待,对这些农村的老人来说,戏曲是一种陪伴。2023年,范胜男和剧团下乡演出了600多场
剧团重回现场,但直播还在继续。
他们在现场架起手机,实时直播线下演出,陪伴线上的观众。有时演出结束,团员还会带直播间的观众走进后台,揭秘幕后的新奇感和接地气,反而让直播间人气越发高涨。闲暇时,范胜男也会在直播间和观众聊天,向没有机会去线下看戏的年轻人介绍豫剧唱段。范胜男和剧团在村里唱戏,同步直播,演出结束后还会带网友走进幕后
范胜男不想因为演现场丢掉直播。直播在低谷期拯救了剧团和她的梦想,那些在困难时期义无反顾用打赏支持他们的网友粉丝,一直是她的底气,“不想因为回到线下演出,就让线上的朋友没有戏看了。”
她也深知,如今,直播间是戏曲传向更广阔天地的一扇大门。未来,她准备鼓励团员们多拍一些短视频,做好线上账号的运营,演出淡季时再继续到直播间唱戏,“要对得起曾经大家的鼓励和支持。”
11年前,范胜男和她的剧团,就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一场戏一场戏演出来的。如今,她也想通过网络的力量,把剧团带到更远的地方去,把豫剧演给更多的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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