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影响140万人的“夭折”合作办医
今年2月初，湖南长沙市长沙县人民医院的366名医护人员一起拟定了一份异议书，密密麻麻的红手印占了四分之三，一式两份分别寄给长沙县卫健局和长沙县政府。他们当中不少人已经以长沙县人民医院员工的身份工作了五六年，但是离奇的是，这所医院至今仍未开业。2018年起，包括签名异议书名单在内的500多名医护人员陆续以湖南省人民医院（星沙院区）（即“长沙县人民医院”）的名义被招聘进来，却被突然告知长沙县政府与湖南省人民医院的合作破裂，接着就被要求回到长沙县其他县医院轮岗。而这一切都在他们不明缘由的情况下发生。366名医护人员随后拟定了上述异议书，要求长沙县人民医院作出答复。：受访者提供3月下旬的长沙县多日阴云密布、偶有放晴来到位于长沙县滨湖路以南的长沙县人民医院。从外观来看，与该县的星沙医院、妇幼保健院带有年代感的建筑相比，长沙县人民医院的大楼充满现代感。长沙县人民医院地处偏僻，当地的司机告诉记者“这里已经靠近浏阳市了”。在医院的周围还有多个项目在建，包括人才公寓项目、实验小学以及产城融合项目。在这片略显荒芜的地带，长沙县人医建设进度最快，主体工程大体完成，但四周仍用一圈绿色围栏围着。透过缝隙，可以看见该医院的地面上零零散散散落着砖块、漆桶、黑色橡胶桶装物。在工地附近，记者遇到了几位工地工人。多位工人告知记者，工地的主体工程已经完成，现在正在打扫卫生、调试设备、安装空调。不过他们口中的最终交付时间并不一致，最早的时间有人说是在4月4日，晚一点的时间得到八、九月份。有一位工人解释称，他们分工不同，交付时间也不同。另一位工人称是因为推进工程的资金短缺，“有钱就推进得快一点，没钱就推进得慢一点。”还有三位工人称，从去年开始就没有正常发放工资，“2023年之前都是按月发放工资，2023年开始说年底一起结算，但是现在都没拿到去年的工资。”许多医护告诉，3月7日，在长沙县卫健局针对长沙县人民医院第一批轮岗职工召开的交流会上，长沙县卫健局副局长宗书尧称，医院交付时间定在今年5月31日，预计在10月开始试营业。但是，对于这一说法，已经经历了多次开业推迟的500多名医护表示怀疑。一改再改的开业时间长沙县人民医院曾经是当地一个宏伟的计划。长沙县隶属于长沙市，又称“星沙”，常住人口约为140万，目前有三家综合性医院和一家妇幼保健院。而按照长沙县人民政府公布的当地3120张实际病床位总数，长沙县病床数对应人口的比例，甚至还达不到全国的平均比例。2017年，长沙县政府和省内大三甲湖南省人民医院“牵手”合作办医，投资22.18亿元打造一所非营利性三级综合医院——长沙县人民医院（湖南省人民医院星沙院区），当时计划2020年建成。其中，长沙县政府负责出资建设，湖南省人民医院负责具体运营，双方按管办分离、整体托管的模式合作，合作期限为20年。虽然工程建设未如预期完成，但是期间长沙县政府和湖南省人民医院多次以“人才储备”之名，按照省级三甲医院的招聘标准招聘了500多名医护人员，医生均为全日制硕士及以上，护士均为全日制本科及以上。这些医护人员最早在2018年入职，最晚在2023年入职，入职后被分派到湖南省人民医院的天心阁、马王堆、岳麓山三个院区接受规范化、同质化、系统化的专科学习和轮科培训。最早一批的医护人员已经在湖南省人民医院各分院工作五六年，已在此地扎根的他们久未等到长沙县人民医院的开业消息，却在今年1月等来了合作办医终止的通知。多名医护人员告诉界面新闻记者，他们当初放弃了其他三甲医院的编制，就是看中了湖南省人民医院的平台。另一名2022年入职长沙县人医的护士对记者说，她2022年上半年在湖南省人民医院实习的时候，带教老师曾让她找工作时考虑星沙院区（即长沙县人民医院），“星沙院区开业后，科主任和领导团队都是湖南省人民医院派过去的，设备很先进，前景也非常好。”实际上，长沙县政府和湖南省人民医院的合作破裂并非突如其来，早在2023年已有风声传出。一名2018年入职长沙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告诉界面新闻记者，2023年6月其曾听到小道消息说长沙县人民政府和湖南省人民医院有矛盾，双方可能要“分手”。2023年10月，湖南省人民医院负责长沙县人民医院工程建设的筹备办从工地上撤离，上述医生称，也正是差不多在这个时间点，长沙县有一个自称负责党组织关系的人加上了在湖南省人民医院工作的员工的微信，说要了解党支部情况，“当时觉得很奇怪，上班这么多年，一直是湖南省人民医院的筹备办对接，怎么突然来了县里面的人来了解我们的情况。”尽管事态略微发生了一些变化、小道消息一直不断，但是2023年2月，湖南省人民医院的官网上仍在以长沙县人民医院（湖南省人民医院星沙院区）的名头招聘149名员工，于是不少医护便认为“一是医院还在招聘，应该不会出大问题；二是即便湖南省人民医院和长沙县政府要“分手”，长沙县人民医院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和预案，有底气和能力接收我们。”此前在2018年与2022年，长沙县人民政府与湖南省人民医院的官网上曾分别以长沙县人民医院（湖南省人民医院星沙院区）的名义进行过公开招聘，招聘人数分别为258名、141名。与此同时，长沙县人民医院的投资金额也从22.18亿元升至24.44亿元，开业时间从2020年推至2021年，再推到2023年，最新开业时间变成了2024年10月。多位医护人员告诉记者，在每一个原定的开业时间点，他们都会去询问何时开业，医院领导层给出的答复一是受疫情影响，二是医院建设本就耗时较长。“当时正好赶上了疫情，所以开业时间一拖再拖也能理解。”医护人员们说。矛盾暴露而尖锐化直到2024年1月，长沙县政府和湖南省人民医院合作办医破裂的事实终于以一纸公函暴露在医护人员面前。医护人员提供的一份文件显示，今年1月5日，长沙县卫健局发给湖南省人民医院一份《关于长沙县人民医院在职人员进修的函》，其中提到：“为提高长沙县人民医院现有515名职工技能水平，我局拟分三批送贵单位进行1-5个月的专科进修。因合作办医终止，长沙县人民医院财务需要进行相关审计，财务账户暂时冻结，进修费用将在财务解冻后支付至贵单位（长沙县人医）。”这意味着，这些医护人员从湖南省人医分院的员工变成了与湖南省人医无关的进修人员。更关键的是，该文件里并未提及对于长沙县人医的后续规划以及员工的安置问题。此后长沙县人民医院的医护人员曾多次向长沙县卫健局等部门反映寻找答案。直到1月19日，他们等到了第一次关于回县安排会议的召开。据多名参会医护人员描述，会场架设摄像头全程录像，也没有留给员工交流的时间。医护人员提供的录音显示，这次会议介绍了医护人员回县后的工资待遇、分三批回县的轮岗安排等。而后，另一位领导在对长沙县人医未来建设中提到，“有人可能成为我们整个团队里面生出来的那一根刺，增加我们的阻力，大家不要怀疑我拔刺的决心和能力”，“不要学到了省级医院的高高在上的贵族气息”等。多名医护人员认为这些言论是在威胁恐吓自己。“有几位领导说话的风格、与我们的交流的方式让我们感受到了极大的不平等，我们认为对方是在对我们进行威胁、恐吓以及侮辱。”这次会议彻底激怒了他们。2月3日，长沙县人民医院的366名医护人员拟定一份《异议书》，写明了他们对此安排的异议，集体签名、按手印，一式两份，分别寄给长沙县卫健局和长沙县政府。2月18日，长沙县人民医院第一批医护人员被派到长沙县妇幼保健院轮岗，据接受轮岗安排的医护人员描述，轮岗医院分配了该院的医护人员担任他们的带教老师，但是有些带教老师是他们之前教过的学生；一些医生还存在专业不对口的情况，比如把感染科医生被分配到儿科或者内科等。一名2018年入职的外科医生称，虽然不愿意接受轮岗安排，但是此前已经在长沙县人民医院对面的小区买了房，背了一身房贷，她不能没有这份工作。而据界面新闻记者了解，这种情况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回县轮岗后没多久，在3月21日长沙县卫健局开展的第二次员工交流会上，这名医生吐槽被安排轮岗医院的卫生条件堪忧。“一是这个医院的大部分病人都是流感病人，实际上并不需要住院，即便是肺部略有感染，只需要在家口服几天抗生素情况就可能好转；二是肠梗阻需要禁食的病人竟然连一瓶糖水都没有，我建议做一下全腹增强CT查出肠梗阻的原因，但是管床医生竟然说只要保持生命体征平稳就好。这就是我切实感受到的长沙县的医疗水平。”除此之外，在受访者展示的微信工作群“人医妇幼一家人”中，长沙县妇幼保健院（第一批员工的轮岗单位）的人事发了一张《长沙县妇幼保健院轮训须知》的图片，其中有一条写到：凡发生与安全有关的事件，医院概不负责。受访者提供对此，3月21日，长沙县卫健局医政医管科科长张蒂固在与医护的交流中回应称：“安排长沙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到长沙县的各个医院进行轮岗，并不是让你们跟他们学技术，而是为了让你们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副局长宗书尧补充说，“轮岗员工分配的科室和从事的专业不是那么吻合可能是因为县里面的医院没有这个科室，所以只能把你们调到其他的科室。”宗书尧称，“这已经是我们和湖南省人医合作转型过程中，我能想到的最不坏的办法了。”而对于上述提到的安全问题，宗书尧则表示，“长沙县人医的员工的人事关系在长沙县人医，万一出现什么问题是由长沙县人医兜底。”而现在，医护们想要先看到回县之后的具体安排再回县，但是长沙县想要医护们先回来再说，双方陷入僵持。PPP模式为何破裂？3月7日，在长沙县卫健局针对第一批轮岗职工召开的交流会上，长沙县卫健局副局长宗书尧称，医院交付时间定在2024年5月31日，预计在10月开始试营业。在2月28日接待员工来访时，长沙县卫健局另一位副局长王旭解释了长沙县人医迟迟不开业的原因，除了疫情、医院本身建设进度缓慢之外，和受“4.29事故”（长沙一老式楼坍塌，53人遇难）的影响，后期整改时间较长也有关系。另外，据上述来访录音显示，王旭还称PPP模式也影响了医院的开业——由于引入PPP模式导致长沙县政府和湖南省人医的合作破裂，此前长沙县人民医院的建设均由湖南省人民医院负责，所以长沙县政府需要时间和湖南省人民医院进行交接。导致医院延迟开业。PPP（Public-Private-Partnership）模式是指政府通过特许经营权、合理定价、财政补贴等事先公开的收益约定规则，引入社会资本参与城市基础设施等公益性事业投资和运营。在这种模式里，一家名为长沙市医疗健康投资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长医投”）的企业参与了长沙县人民医院的建设。据长医投官网，长医投成立于2018年1月，是由长沙市直七家公立医院发起成立的医疗健康产业专业投资公司，是一家国有企业。2019年4月29日，长医投取得“健康长沙”建设PPP项目中标通知书，长沙县人医正是其“健康长沙”建设PPP项目的首个新建项目。王旭接待来访医护时称，PPP项目中规定，长沙县人医的非核心医疗（物业、采购等）部分交由长医投负责。有知情人士透露长沙县政府将医院的非核心医疗收入和运营作为回报都交给了长医投负责。而这直接违背了2017年县政府和湖南省人医签订的《长沙县人民医院整体托管协议书》。《协议书》中明确：甲方（长沙县政府）将新建的长沙县人民医院整体委托乙方经营管理；乙方（湖南省人医）接受甲方的委托，全程参与项目建设，全面负责长沙县人民医院的经营管理。湖南省人民医院筹备办主任李放军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表示，“他们签完PPP项目之后，对我们之前的合约做了一些调整，让我们签协议，我们肯定不签。”也就是说，湖南省人医和县政府的矛盾早在2019年就已经出现。王旭则称，2019年长沙县政府引入PPP模式是因为，2018年国家出台了一系列消除地方债务的政策，而长沙县在过去的几年里发展很快，同时债务也高，踩到了国家规定的红线。所以后来拉了一个PPP项目的投资，也就是长医投。一位PPP项目投资的第三方人士对界面新闻记者介绍，在PPP模式中多是民间资本与政府合作，若是国有资本与政府合作，仅有的区别在于是政府财政投入还是政府平台公司投入。拉入第三方平台投资对于政府而言，则意味着负债不会体现在政府负债表上，从而达到消除地方债务的目的。该第三方人士还表示，医院的非核心医疗部分，如采购、物业、后勤等才是医院的核心盈利点。王旭称，2023年11月，国家关于PPP项目的政策调整，要求明确各方的职责，严格按照PPP模式项目文件落实。“我们医院就是PPP项目，非核心医疗部分由长医投负责，但是这和2017年与湖南省人医签订的托管协议冲突，国家的要求我们不可能（违背）。”2023年11月8日，国家发改委与财政部联合发布《关于规范实施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新机制的指导意见》，其中规定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全部采取特许经营模式，并在合同中明确约定建设和运营期间的资产权属，清晰界定各方权责利关系。文件发出的当月，即2023年11月30日，长沙县政府致函湖南省人民医院称，2017年签订的托管协议书因经济形势、上级政策、社会环境等客观因素均发生改变，故无法实施。经双方友好协商，现需终止。目前该终止协议书尚未签订。3月22日来到长沙县卫健局，想要就长沙县政府和湖南省人医的合作细节以及合作破裂原因作深入采访，表明身份和来访原因后，长沙县卫健局以长沙县政府宣传部不允为由拒绝采访。另外，记者找到了湖南省人民医院筹备办主任李放军的办公室，同样想要就上述问题进行采访，但是李放军先是不承认自己身份，让记者去该医院的宣传办找人，后被记者认出身份后反问“怎么认出我来的”，继续让记者到该院宣传办“走流程”。后续记者拨打宣传办电话已无法接通。仍有多家医院在建2017年，长沙县政府和湖南省人医“牵手”合作办医时，用“举全县之力”来描述对此次合作的重视。据长沙县融媒体中心官方微信星沙观察，长沙县政府与湖南省人医合作办医的目的是“加快提升长沙县人民医院医疗服务水平.......更好地实现“门口看名医”的愿望。”据中新网2023年报道，长沙县以占湖南0.8%的面积，贡献了4.3%的GDP，荣登全国发展潜力百强县榜首，综合实力稳居中西部第一位。但是长沙县政府认为其医疗水平与快速增长的经济水平不相匹配。长沙县主要的医院有长沙县妇幼保健院、长沙市星沙医院、长沙县第一人民医院等。但是其中只有长沙县妇幼保健院一所专科医院被评为三级甲等，其余两所均为二级甲等医院。所以，长沙县政府和湖南省人医合作之初的目的是将长沙县人民医院打造成一所全国一流的县级综合医院。在《长沙县人民医院整体托管协议书》中，写明湖南省人医的主要权利和义务包括：按三级综合医院标准开设科室，重点建设包括心血管内科、呼吸内科、创伤外科等重点学科。向长沙县人民医院选派主要管理人员及各职能科室、临床、医技科室负责人和重点学科技术骨干。确保长沙县人民医院在开业3年内通过三级医院评审，之后4年内通过三甲评审。需要指出的是，我国目前的医疗供给区域不平衡，大医院凭借资源优势和区位优势“虹吸”医疗卫生资源、病源以及人才资源，患者普遍习惯大病去省级三甲医院、小病去社区或者村镇卫生所，卡在中间的市县级医院不上不下，变成“夹心层”。2021年11月3日，国家卫健委医政医管局发布了《“千县工程”县医院综合能力提升工作方案（2021-2025年）》，明确在5年内，让全国至少1000个县医院达到三级医院的水平。长沙县政府想要建设一所县级三级综合医院的目标与大趋势不谋而合。但是长沙县政府和湖南省人民医院的合作办医破裂后，长沙县人民医院的前景变得不确定起来。原先长沙县人民医院的专家团队都由湖南省人民医院选派，二者“分手”后，则将全权由长沙县政府负责。长沙县人医的医护人员告诉，虽然长沙县卫健局明确10月份要开始试营业，但是目前各科室的学科带头人还没有定下来，科室规划尚不明确，也没有一份书面的人才引进计划。去轮岗的医生称，在县里的医院轮岗时有风声，轮岗医院的科主任、护士长会被抽调到长沙县人民医院工作。在3月21日的员工交流会上，宗书尧否认了会从长沙县的其他医院抽调人才到长沙县人民医院的消息，“目前长沙县人民医院招才引才的政策不变，并且标准略高于周边地区。在引进方向上，长沙县人民医院想要从省部级医院挖人比较困难，所以现在的目标是从市级医院及略高于市级医院平台的医院挖人。”除了长沙县人民医院之外，长沙县还有多个医院项目在建。在长沙县卫健局公开区域的白色墙面上贴着一块儿白板，用黑字红旗展示长沙县在建医疗项目的工程进度。长沙县卫健委走道墙上展示当地在建工程。白板上共计14个项目，以扩建、搬迁项目为多，如“果园镇卫生院扩建项目”、“县第二人民医院整体搬迁项目”。目前，进度最快的是“县中医院创二甲配套项目”、“县精神病院整体搬迁项目”、“县卫生应急指挥调度中心及传染病防控应急能力升级改造项目”，在长沙县人民政府官网搜索，这三项项目已经在2023年及2022年竣工验收。本次事件的主角——长沙县人医的进度“屈居”第二，与果园镇卫生院扩建项目、县公共卫生救治中心项目的进度一致，主体工程已完成。后两个项目均在2022年开始招标。在长沙县人民政府官网搜索，这些项目的资金来源大多是上级财政资金支持及县财政拨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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