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min 发表于 2024-2-8 11:30:20

网约车司机想要慢下来

济南火车站排队等车的网约车乘客
2023年,济南、长沙、上海、深圳等十余个城市相继发布预警,网约车的运力与需求已趋饱和,提醒司机谨慎入行或暂停受理经营许可。

开网约车曾是不少求职者的“退路”。投资房地产欠下三十万债务后,山西晋城的何青选择成为兼职网约车司机。可近一年来,他发现同行在增多,订单在变少,他每天5点出门,晚上12点收车,流水只有两三百。

延长营运时间、增加抢单效率、跑更快的速度,成了网约车司机迫不得已的应对之法。2023年4月,一位来京工作的网约车司机接完最后一单后猝死,平台数据显示,他在线最长的一天超过20小时。在一起有人员死亡的追尾事故中,网约车司机在限速50公里的路段,时速接近100公里。

惠州司机王平说,在平台出行分的刺激下,他曾为了“上分”跑得非常勤快,但很难在多变的平台规则中跑到满分。行业饱和预警之下,他发现多个平台在调整规则,他希望等来一个更规范、公平的竞业环境。经历了不断“提速”的几年,王平现在只想“慢下来”,无论心态还是车速。山西晋城高铁站旁,等待订单的网约车司机把手机排成一排

持证司机一年增加148万

2024年1月15日晚上12点,山西晋城的网约车司机何青推开家门,终于吃上晚饭。这天下午四五点,晋城下起了雪,何青抢到几个加价订单,收车时,少有的跑了350元的流水。

一个小时前,他所在的网约车群里,司机们就开始互相催促早点收车。换做一周前,大家还会互相鼓劲儿“再跑两单”。转变源自一个年轻司机的死亡。1月上旬,一名32岁的晋城网约车司机驾驶中失去意识,发生交通事故死亡,留下妻子和几岁的孩子。

据何青所知,去世的网约车司机是没有办理网约车运营证的“黑车”,在管理较松的平台上接单。何青发觉,“黑车”层出不穷,正规的网约车司机也一直在增加,他所在的租车公司,网约车数量从2023年初的四五十辆车增加到了现在的百余辆。

很多司机因为失业或者欠债而涌入这个行业。何青也不例外,因投资房地产欠下三十万贷款,才兼职做起网约车司机。只是这条“退路”也变得愈发拥挤。

据交通运输部网约车监管信息交互系统最新数据,截至2023年12月31日,全国持证网约车司机数量超657万人,较2022年末增加148万人。合规网约车运营车辆超279万辆,较2022年末增加近68万辆。此外,获得网约车平台经营许可的公司也多达337家。

另一份数据显示,2021年3月份,全国范围内在平台上活跃着1300万司机;到2023年3月,活跃司机数增至1900万,两年内增长了600万。

一位网约车公司的工作人员在接受深一度采访时谈到,近几年,网约车司机呈现年轻化趋势。以前,司机年龄多在50岁左右,近两年,很多曾经的老板和刚毕业的年轻人涌入行业,35岁左右的司机明显增多。

在济南,42岁的马忠在成为网约车司机前曾当过工厂老板。2016年,他因收不回货款,厂子倒闭,背了50多万的贷款后,马忠一边兼职开网约车,一边到朋友外贸厂子里做技术工人,每月工资五六千元。疫情期间,厂房租金每年上涨,加上外贸订单减少、运费暴涨,厂子没能撑过2022年夏天,他再次失业。

此后,马忠打些零工,2023年,合作的老板生意萎缩,他的饭碗又砸了,索性成为全职网约车司机。“当过老板,不愿被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指挥,还是开网约车更自由。”马忠说。

惠州司机谢华开过杂货店、当过KTV经理、跑过货运,随着年龄增大,跑大货车体力跟不上,他也决定成为一名全职网约车司机。

随着越来越多人进入,何青感受到,“订单变少,收入下降”。过去的一年,何青把出车时间从早上八点多提前到了五六点。那个时段,晋城市高铁站已有列车发出,公共交通尚未运行,打车订单较多,何青盘算着,“如果能接到一个去高铁站的订单,七八点再接到一个返城订单,两三个小时就能挣得40元。”

盘算常常落空。有一次,他在市区空车转了1个小时,才接到一个去高铁站的订单,单价18元。那天,他跑车17.5小时,同时在3个平台接单,流水不到200元。

2022年下半年,马忠就发现接单变得困难,此前,即使兼职开网约车,“随便开都有单子”,廉价的“一口价”订单3公里仅7元,发出一两分钟才有人愿意接单,如今却要抢着接。

2023年年中,马忠每日流水已从四五百元降到两三百元,这还是加班的结果。有一天,他觉得“运气不错”,上午跑了3个半小时,接了6单,“都是五六公里的单”。跑到下午1点,他挣了157元钱,最后一单离充电桩比较近,又赶到电价低峰期,每度能低8毛钱,他顺道开去充电。

过去的一年,网约车市场饱和引起各地的重视。2023年10月,贵阳市城市客运出租汽车行业协会网约车分会发出行业风险预警,提醒司机们当地网约车市场运力已经饱和,谨慎入行。此前,济南、惠州、东莞、深圳等地交通运输部门也发布类似预警。此外,长沙、三亚、上海也相继暂停受理网约车运输证新增业务。

长沙出台暂停办理网约车证的规定之后,曾出台政策,允许车况较好的不合规车辆缴纳罚款后补办车证,新入行的司机仍能租购市场上已有的合规车辆。一位湖南某网约车公司工作人员觉得,“这个行业最后赚钱的始终是平台和租赁公司”。网约车月租金三四千元,很多司机入行不久,没有挣到钱,就退出了,但租赁公司可以不断招募司机,总有新人入场。

对于市场饱和的说法,T3出行相关负责人觉得,这与市场供需结构是否健康直接相关,随着网约车合规化不断加码,一些不合规的车辆和驾驶员存量将慢慢被清退出去,供大于求的状况也将改变。但非合规运力的撤出会带走一部分低价出行需求,供需关系又会相应变化。王平习惯将自己的接单情况记录下来,并提醒自己“加倍努力”

被平台带上“紧箍咒”

订单减少之外,平台降价是收入减少的另一原因。

湖南一网约车公司的工作人员觉得,“目前的单量不足以支撑这么大的市场”。疫情前,单量充足,加上平台奖励,司机每日赚六七百元是常态;但近两年的经济状况影响到很多人的日常出行选择,再加上平台为了吸引乘客打车,会降低单价,平台奖励减少,司机收入普遍下降。

开网约车五年,惠州司机谢华发觉,收入降低的情况从2020年中就初见端倪,在单量未减的情况下,路程费用、冲单费和平台奖励不断缩水。谢华说,最近三年来,各平台每隔几个月都会根据市场情况调价。

一位惠州司机告诉深一度,2023年6月,他所在的网约车平台曾在司机端发布降价通知,他发现,除起步价从6.4元上涨到6.5元,上涨1.5%左右;里程费最高下降超9%,从1.37元降到1.07元;时长费最高下降超20%,从每分钟0.45元降为0.38元。

济南的司机马忠认为,被平台系统分派到较远的订单、特惠订单和一口价订单,也变相降低了收入。马忠经常“压马路”,四处巡游着接单,有时网约车平台会下派3公里外、行程仅3公里的小订单,收入仅几元,费时又廉价。因为取消会被扣服务分,他不敢不接单。

与派单挂钩的平台计分规则,像套在司机们头上的“紧箍咒”,督促司机卖力跑单。在惠州,司机的口碑值由服务分、出行分、安全分等构成,满分都是130分,月月归零。

一般,司机的服务分起点为125分,如果能获得乘客好评,每单增加0.05分,如果乘客投诉,则将面临3到12分的扣分;出行分由基础分和高峰分构成,每月跑一单,就能获得60分基础分,高峰时段接单,每单获得0.3分左右的加分;安全分默认满分,出现不安全驾驶行为时扣分。

无法按照规则跑出高分的司机,会被“边缘化”。惠州司机王平跑了四年车,从优秀的高分司机被推着成了一名夜班车司机。

2019年底岳父生病、二孩出生,“要照顾家庭,开网约车是唯一适合我的工作”,王平说,他一直是一位优秀的网约车司机,“我的快车司机出行分以前每月保持满分”。

为了保持较高分数,王平一直坚持跑午高峰和晚高峰,周六日也坚持跑单,求每一位乘客给予好评,“系统默认优先派单给高分司机,所有的师傅就会按照规则进行 ”。

2022年年初,王平肛周囊肿,医生建议他术后卧床十天。但第五天,王平就开始出车。因为生病住院,出行分较低,他接到的订单变少,只能接到特惠订单。那个期间,平台规则也发生变化,午高峰时间被调整为单量并不多的下午两三点,王平实在没有精力在这个时间段“跑分”,彻底放弃“冲分数”,此后,他的出行分再也没有达到过满分,每天的收入也降到原来的三分之二。

司机们最怕投诉,投诉意味着掉分,进而影响接单。“无论对错,我们都很被动”,晋城司机何青讲起自己最糟糕的经历, 2023年5月,他接了一个拼车单,距离较远,乘客又着急,他走了一条更快的路,平台收费75元,他到手53元,最终乘客不满费用投诉,平台认定他未按导航行驶,扣了他22.3元。

“即使有申诉通道也相当于没用,精力也耗不起。”何青说,自己找平台申诉,但被驳了回来。“相当于耗时一小时、跑40多公里,只挣了30.7元,还扣了6分服务分。”为了避免被投诉,一些司机决定,即使乘客提要求也不心软,一律按导航行驶。

面对网约车司机收入下降的情况,各个平台也对抽成作出了调整。据公开报道,为了提升合规运力的收入和活跃度,在相关部门督促下,2023年下半年,主要网约车平台公司均下调抽成比例,2023年8月24日,交通部相关负责人介绍,截至2023年7月底,各主要平台公司抽成比例普遍下调1到3个百分点。惠州机场旁边,因为天气太热,为了防止手机过热影响接单,一位网约车司机给手机撑起了伞

提高的车速与风险

司机们选择不同的方式抵御收入下降。上海司机李亮跑去直播间学习经验后,决定转为更高端的专车司机。转型后,他的时薪增至80元以上,每天流水能达到800元到1200元。

但专车司机门槛更高,不仅需要一辆20万以上的轿车,提供更好的车内环境和服务,还有人数限制。更多的司机只能拼身体,营运更长的时间、将车速提得更快。

谢华回忆,三年前,他每月流水1万多元,每天跑八九个小时就收工,每小时流水40多元,“现在是拦腰砍半”。如今,他平均每天工作超12个小时,最长的一次,从早上7点40分接单,一直干到凌晨2点多。谢华说,自己每月仅休息两天,很多同行全月无休。

不少司机在充电期间顺带解决午饭,用最快的速度吃一份快餐,饭未吃完,就打开平台准备接单。谢华常见到睡在车里的夜班司机,“跑累了,又没单返程”。

身体透支难免酿成悲剧。据媒体报道,2023年4月3日23点53分,一位在北京开网约的车司机接完最后一单后猝死。

生前,他是最卖力的网约车司机之一。出事前的一个多月里,他在线最长的一天超过20小时。平台发给这位司机家属的短信显示,2023年2月19日至25日,他的工作时间远高于95%的司机,“长时间驾驶状态下事故风险较高,希望您能劝他劳逸结合,确保每日有7到8小时的充足休息时间。”

延长营运时间之外,司机们同时打开的接单平台也在增多。谢华说,最初,他们下载新的平台,只为获得奖励,福利消失也就很少使用。如今,同时开启多个平台抢单已成了习惯,谢华只用一部手机接单,最多同时开了10个平台。

竞争变得激烈,司机们也开始采取行动去保住自己的饭碗。谢华发现,不少平台仍允许不合规车辆接单,影响了合规司机的生意,为此,他一度去有关部门举报。

恶性竞争也随之出现。上海司机李亮说,有司机会下假单骗走同行,或者给自己下单刷分数,甚至利用作弊软件去抢预约单。

收入下降、工作时间延长,司机们的心态也随之变化。济南司机马忠所在的优质司机群里,同行以前多会分享跑单成果,如今,抱怨声越来越多,甚至将情绪转嫁给乘客。有时,谢华因为接到廉价的一口价订单而心情不好,他不去接客,还故意拒接乘客电话,甚至将已经上车的乘客赶下车。

成了特惠快车司机后,王平也懒得像以前一样提供更好的服务,开始较真。王平说,特惠订单只需将乘客拉到定位的终点,一些乘客会要求停到更近的位置,他觉得乘客“在贪小便宜”,即使会被投诉,他也不愿多送一步。一次,四名成人带一名儿童打了特惠快车,王平坚持拒绝超载,乘客一拳打在他脖子上,他报了警,验伤后,乘客赔了三千元。

一个明显的变化是,王平的车变得更脏了。忙着跑单,加上收入减少,他不愿花费多一点的时间和成本在洗车上。

特惠快车司机只能“快拉多跑”才能挣钱,王平发现,常有同行从他车旁快速驶过,在限速不超60公里的路段,时速达到100公里。

不断提高的车速伴随着潜在的危险。据媒体报道,2023年5月29日,一起网约车导致的多车连撞事故,造成一人死亡、四人受伤。肇事车辆不具备网约车相关运营资质,为不合规车辆,涉嫌非法营运。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显示,事发时,在限速50公里的情况下,网约车司机严重超速,时速近100公里。中午汽车充电的空当,司机王平吃了一碗饺子

继续入局,还是离开

行业饱和,钱难挣,有司机选择卖车离场。2021年,跑网约车的行情还可以,在海南开饭店的东北人赵光说,当时三亚未控制网约车数量,门槛很低,“零元购车,有个驾照就能跑”,吸引了很多人。2022年,因为疫情无法营业,在家待得太久,赵光的一帮朋友觉得跑网约车是个不错的营生,就一窝蜂地入了行。

朋友们“入坑”网约车的那个冬天,订单多些,但堵车严重;后来,因为抢单难,一天加班跑车十几个小时才挣两三百元。2023年年初,大家在跑了三个月后就都把车卖了。一位借款买车的朋友,忙活三个月,卖了车,正好把借款还上,“一分钱没挣”,赵光说,庆幸自己没有入坑。

即使收入下降,抱怨平台抽成过高,不少网约车司机仍选择继续在行业里熬日子。

谢华说,自己的房子有按揭,孩子也在读大学,他已经连续两年入不敷出了。信用卡的欠债越来越多,2023年3月,他只得开口找亲戚借款还了银行欠款。他不断压缩自己的生活开支,喜欢吃的牛肉两个月都不会买一次,衣服等用品也尽量少买。

谢华已年过五旬,深知求职不易,不敢跳出网约车行业。多年前,杂货店关停后,他在惠州求职,只能进小加工厂,每天工作11小时,能挣四千元,还没有社保。

惠州司机王平在多个平台间切换、尝试。2023年端午节前,因为分数低只能接到特惠订单,平台又在未通知的情况下降低部分订单的起步价,王平一气之下向有关部门投诉平台,此后的几个月,他逐渐转战当地新推广的一家小平台。

2023年10月,他入驻的小平台也相继上线类似“一口价”的优惠订单,价格下降,他又回到了过去的平台跑车,他发现平台的一些变化,“派单距离变短到几百米至1.5公里”。

王平希望,规则不断优化中,自己和同行们都可以开得慢一点,从容些。在王平脑海里,有一个画面可以描绘出网约车司机的状态。王平说,在惠州机场附近,常有几十名司机在网约车候车位等客,那是2023年夏天,司机们照例蹲在路边抢单,其中也有“机场大神”——最擅长抢单的司机。那天,因担心手机发烫影响接单,“机场大神”站在日头底下,给手机支起支架,撑起了太阳伞。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王平、何青、马忠、谢华、李亮、赵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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